2017年10月9日 星期一

106學年 南華大學生命書寫文學獎決賽獲獎名單及作品



首獎: 高三智 陳孟絹

推薦獎: 高二智 楊崴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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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 過 那 段 路

高三智  陳孟絹   

「在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真正愛她。」母親說。
堂妹的家離我家不遠,從窗子遙望過去就能看到她那有著紅色屋瓦的家,立在一畝田的對岸,佔了視線三分之一。聽說,那一整排房子,都是她們家的財產。
從上上代的祖先分家以後,我作為我們家族的老么——最和諧的家族裡的老么,享受著萬千寵愛,我不懂母親說的離棄、私生、爸爸不疼,媽媽不愛是什麼意思。堂妹說,她有兩個爸爸、三個媽媽,那不應該是有五個人同時愛她嗎?母親望著堂妹回家的背影,語重心長地在我耳旁道了一句:「在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真正愛她。」
堂妹是我小時候唯一的玩伴,每逢假日,我喜歡在去她家的路上,享受早晨的日光。長長的道路長長的斜坡,不騎腳踏車而選擇步行反而更為愜意。天氣就像堂妹的笑容一樣晴朗,我們常並肩在往返彼此家裡的路上嬉戲,她額上的汗珠在日照下閃著光芒。見水塘裡的魚忘憂地游著,有時我們停下腳步,從包裡抽出素描本,就那樣席地而坐。
記憶裡的她總是很有自信,不僅成績好,也擅長體育,比起體弱的我,她就像一匹飛奔的黑馬。她的畫作擺在家裡的每個地方。然而當堂妹說出「希望能像姊姊一樣能彈一手好鋼琴、也擁有優秀的音樂才華」時,我竟有些緊張,心中擔心著如果她真的學成,會不會有天連我唯一的優勢都被超越。
然而有這樣的想法非常的不成熟,因為我擁有的遠比她多很多。父母親給我獨一無二的愛,栽培我成為優秀的孩子,而我在他們的期待下懷抱著希望出航:累了
永遠是避風港;達成任何成就,有父母為我驕傲。然而堂妹像是斷了翅的天使,留在不完美的人間哭泣。
五年前堂妹的奶奶得了鼻咽癌,我見她笑得少了。
小的時候只懂得一起玩鬧的日子是最快樂的時光。我曾數度猜想,如果我繼續騎著腳踏車載她在這個小區塊閒逛、在田裡尋寶、試著在荔枝園「探索新大陸」……堂妹或許就能像以前一樣開朗——我以為,如果命運是夜色染黑了天,我們的快樂能像月光,成為照亮整個世界的希望。
我在去她家的路上奔跑,無畏烈陽。
世上只有媽媽好,有媽的孩子像個寶,投進媽媽懷抱,幸福享不了。」母親哼著歌兒哄我入睡,我腦海忽然閃過堂妹那離開的背影。「世上只有媽媽好,沒媽的孩子像根草,離開媽媽的懷抱,幸福哪裡找。」我壓低聲音接著母親的調調,她的笑容漸淡。幸福哪裡找,不是問號,而是句號。「在這個世界上,沒有人真正愛她。」母親也想起她自己的話。
她的哭沒有聲響,靜寂灑了一地。她的父親趕不及回家,回家的卻是奶奶的靈柩。
記憶裡依舊清晰,那晚我守著跨年晚會的直播頻道,全台灣人都在倒數,倒數結束,迎來新的一年,送走昨日種種。鞭炮、煙火聲在四面八方此起彼落,熱鬧到我幾乎聽不到有人打來電話。我看到母親和父親拿了車鑰匙,「叔婆過世了。」母親沒有停下手邊動作,套上了黑衫。
我坐在客廳,看著桌上的全家福,又將視線望向窗外堂妹的家:整座城市都熱鬧著,唯有她佔地廣大的家帶著冷清,葬儀社的車接連開至。
沒有媽媽最可憐,有媽的孩子真幸福。我願常在媽身邊,享受天倫樂。」這首歌,我和母親也再未哼起,然而幼兒園裡幸福地準備母親節表演的孩子練唱時,卻無心地讓我回憶起我那本應擁有幸福的堂妹。有時我也會想,通往她家的那條路,是一條心路,還是一條迷路?人生是未知數,生命終有結束的一天,這就是文字無法解釋的「無常」。今年我去找她,她笑得燦爛,明年我去找她,她還會在嗎?
走過這段路,是誰會在那盡頭等待我?抑或是沒有人等我。
我和堂妹在去她家的路上嘻笑的往事已走入歷史,如今我獨自坐在換新了的鋼琴前,看著這份父親給的愛,看著母親寫給我的每封信。我想起堂妹無聲的啜泣。「如果妳在外頭飛累了,記得回家。」母親的字跡差點被我的眼淚模糊,看到自己如此幸福,看到她翻過的鋼琴譜,想起她說過也想學音樂、也有想像姊姊一樣精通樂理的願望,我感到罪惡。「我有兩個爸爸,三個媽媽。」堂妹伸出短短的手指比了個「五」,然後揮動那隻小手向我與母親道別。
有天她騎車碰傷了眼角,她說不疼。多年後,我才知道,痛的不是傷口,而是為她擦藥的人,不是她的親人。
長大後我終於懂得「人生無常」,指的就是分秒逝去的時間,如東流入海的水,沒有改變不了的,更沒有一定會被改變的。上一刻瞬間虛無成灰,然而回憶卻恆久留存——我咀嚼著無力的複雜的歲月,探頭出窗外望向她空了多年的家,紅色的屋瓦刺眼,佔了視線三分之一。
有些人擁有財富,卻無法感受到真正的愛;有些人本是平凡,卻能在平凡中享受天倫。有些人自命不凡,有些人局限自己於命運。其實每個人都是折翼天使。曹雪芹筆下寫道:「靜水流深,滄笙踏歌;三生陰晴圓缺,一朝悲歡離合。」這就是人生,花落花開,不都歸向同一個地方?堂妹那空蕩蕩的家,空蕩蕩的她的畫,她畫的魚在笑,但她自己並沒有笑。她有母親,母親愛的卻不是她。
   長大後的我仍然在同一個地方,在原本的地方等她。走過那段路,走那段心路,即使等不到她畫畫的身影,我還是會等她,直到她覺得這裡像她的家。
   讓她知道,這個世界上,仍有人真心愛她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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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 戲  高二智  楊崴婷

我是一個站在舞台最璀燦處的戲子,鎂光燈強烈而刺眼,但我無所謂。我用最細緻、最柔軟、最服貼的天蠶絲織成一副舒適透氣的面具,好讓我時時刻刻的帶著我最完美的表情,用鑽石翡翠瑪瑙綴在金絲上,網成一具最精緻華美的籠子,好讓住在裡頭的心不會掙扎著想飛出去,如果她想飛走,鎂光燈會離我而去,而我將親手折斷她的翅膀。
我一直這樣活著,活在這一齣反覆構思、極致完美的大劇裡。最強大的升學導演,最完美的優等生群演,最支持的父母、師長觀眾,以及最頂尖的戲子——臉上的面具服貼自然的超乎我想像。動上44條肌肉微鎖眉頭,身體前傾45°角,食指、中指、大拇指捏緊筆桿,目光定格在考試總複習第365頁第8題的第2小題的最後一個問號上。左腳一秒抖4下代表緊張,咬右手食指指甲表現焦慮,頭向右微傾30°,呈現思考,平均每分鐘翻一頁,每15分鐘動作換邊。頂尖演員告訴你,就這動作,每天讀書8小時保持這動作,導演絕不NG,群演無話可說,即使最後票房不到75級分,觀眾還會安慰你別沮喪。
要在這部高中青春熱血勵志的經典劇作上成為唯一的主角,除了高中三年持續保持上述動作外,日常生活的演繹也絕不可輕忽。記住,表情要自然、要熱誠——所以面具必須柔軟服貼。和同儕說話,嘴角上揚15°,雙腳併立站直,語氣恭敬柔和,即使是一絲不耐也要完美的藏在瞳仁最深處,黑色的睫毛覆著火,就什麼也看不到。
就這樣,我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星,鎂光燈的焦點,眾人吹捧羨慕的對象。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立於台上,微微一笑,驕傲的揚起下巴,精準的45°角。那歡聲太過,以至於我忽略了胸口的金絲籠被心撞得碰碰響,臉上傳來了些微的刺痛感,我詫異的
伸手撫上臉,以指尖為中心,纖細的裂痕漣漪般擴散,一寸一寸,一寸一寸,啊!面具下的我在尖叫,卻不能發出聲音,所有人都在看,我左手強壓胸口,右手按著龜裂的面具,深吸口氣止住顫抖,擠出一個僵硬無比的假笑。重新抬頭的剎那卻驚恐的發現,張張滿分的考卷成了明黃的紙錢,光鮮亮麗的紅筆字跡成了血色硃砂的符咒,鎂光燈是白綾三尺,台下黑壓壓的觀眾是送葬的隊伍,我跪倒在地,手摀著面具,不,不!不能碎,我穿著人間最華貴的金縷衣,但那下面卻是世上最不堪的腐朽屍骸。
在我小的時候,父母總是和我說:「妳還小,當妳長大,妳就會明白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妳好。」我深諳此道理。一直以來,我也都是這樣說服自己,一步步攀上舞台的高峰。於是,我也掐著自己的心這樣告訴她:「我給了妳世間最輝煌的成就,指了一條暢行無阻的道路,人人渴望的成功於妳而言唾手可得,我給妳所有我認為最好的一切,妳為什麼仍想離開?為什麼?」我扯著胸口大吼,眼淚卻不聽使喚的落下,我到底在問誰呢?我將心關在籠裡,以為可以把我的未來和我的心分得清楚而殘忍,但破碎的面具,不可遏止的淚水,快撐不住的金籠,無一處不在提醒我的失敗。我用最精緻繁麗的銬鍊將自己鎖在人人羨慕的成功上,然而我的心終將叫囂著脫離我,最後留在成功上的,只剩下一具空了心臟、鮮血淋漓的屍體。
我曾經也擁有過一雙翅膀,純美而豐盈。在我很小的時候,我用畫筆和圖紙、小說和戲劇建構了屬於我的一方天地。那時候的我不需要面具,沒有絕美的金籠,我的心依舊舒適的待在胸膛裡。我的羽翼帶著我翱翔於我想去的任何地方,我想笑就可以放肆的笑,想哭就可以盡情的哭,不需要計算角度,不需要隱藏情緒,只做最真實的自己,我顫抖的伸手摸向後背,成長至此,那雙翅膀早已消失,跟著我所拋棄的歡樂、興趣、自由一同消失了,被我的渴望和貪婪親手葬送了。
面具早就碎了,金絲籠也要開了,我突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,十二年來我在別人的心裡活成最優秀的樣子,只有我才知道,那不過是只以假亂真的塑膠娃娃,靠著分數線操縱動作,靠著面具調整表情,沒了這些,我什麼也不是。
舞台空了,鎂光燈滅了,沒有人鼓掌,沒有人喝采了,我頹然的跪坐在中央,我本就一無所有,現在連僅剩的假象都消失了。心在震動,我放聲大哭,「妳還想要什麼?籠子已經開了,我已經不是眾所羨慕的主角了,妳還想怎麼樣?」我邊哭邊吼,狼狽而憤怒的站起身想跑下舞台。我沒有離開過舞台,因為我一直是個演員,直到這一刻,面具碎裂,而舞台令人窒息,我踉蹌的下台。我是一個被舞台和觀眾拋棄了的演員,所有人離我而去,成功的路上已長滿了荊棘。
走下台,背上傳來一陣刺痛,我回過頭,詫異的發現消失已久的翅膀又出現了,我瞪著潔白的羽翼,恍惚想起很以前那個捧著小說,拿著畫筆,在書房快樂跳舞的自己。其實我還未一無所有,我還有一處自己建造的桃花源在等我,一個不必強顏歡笑的地方,拋開所謂的升學主義,不必再背負著所有人沉重的期許,縱使前方的路已長滿了荊棘,我將用我曾經的夢想另闢新路,我要在自己心中活成最優秀的人。
    我重新揚起下巴,不太精確的40°角。我會掘出過去那個被我埋葬的自己,用此去演繹另一種精采人生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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